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官庄街道

景学

（济南市章丘区总工会推荐）

　　五月，走远的人回来了。

　　五月，空气中飘过熟悉的麦香。

　　那块麦地不说话，麦芒举起澄净的天空，在风中舞兮蹈兮。一个个弯腰割麦的背影，几乎要低到尘埃里，像要把自己种进土壤，像麦子一样，再一次发芽，长叶，拔节，抽穗，开花......那脊背耸起高高的弓峰，倔强地指向天空，劳动像生铁一样，在阳光下炙热生疼。

　　一棵麦子的历程就是一次人生。

　　我十六岁之前，村庄有好多人，我很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我只知道我的奶奶、爷爷、父亲都先后走了，他们像麦子一样，在天地间努力地生长，历经酷暑严寒，灌浆，结实，变黄，却被命运的镰刀收割，寻着麦子的方向隐去。那个地方叫“生之仓”，高过麦芒，高过云朵，更高过那片刺眼的天空，我们叫它天堂。

　　一地地麦茬，就像祖辈们遗留的脚印，一茬茬把人间天上磨的铮亮。而我好像田间地头被遗留的一棵小草，染过麦子的光晕，浸过雨水的恩情，与许多稗子一起缓慢生长。

　　若干年后，我迷失了自己，高楼林立，钢筋水泥，霓虹闪烁，叵测人心，我渐渐不接地气，远离了那一地地醇厚的麦香。

　　但我时常记起那个飘着麦香的夜晚，星星都睡了，月光一点点跳在石墙上、石磨上，跳在磨盘旁边的一剁麦秸上，月光把整个天井照的很亮。我抹了把睫毛上的泪珠，忽然觉得口渴，但见旁边的石瓮里还有点水，趴上喝一口是不可能够着的了，夜风胡乱地刮着，把角落里的瓶瓶罐罐刮得一阵玎珰。我灵机一动，在麦秸垛上找了根又粗又长的麦秆，伸进瓮里，一条水流凉丝丝，甜兮兮地吸入口中。正当我快意喝水时，忽听屋里飘来姐姐的一句话：“我出去看看妹妹吧。”母亲说：“你妹妹最近经常鼓憋，一不小心就惹着她了，别管她，让她惯了!”

　　我还没反应过来，忽听门“吱扭”一声，“谁?”月光下，一个趴在瓮上的影子闪动，姐姐吓得“啊”的一声，迅速关上了屋门。我忍不住笑了，一家人哈哈大笑，一院子麦穗也笑了，这笑声熏透了天井一角的杏树，第二天杏子熟了，麦黄一样的颜色。

　　爷爷的麦地在老牛车(那里因有一组形如老牛拉车的石头。)传说老牛的一只眼睛被南蛮子抠走了，就永远停在了那里。老牛形象逼真，孩子们喜欢骑在牛身上，拍着牛背，喊着：“驾!哦!”上坡回来的农人，荷锄的，挑担的，就放下来，在老牛拉着的石车上坐下来歇息，抽烟。爷爷喜欢边干活边唱戏，爷爷弯着腰，一不留神就埋进了麦浪，就像一个潜水员一口气从地那头浮出来，爷爷一把把将麦子割倒，用草绳捆成个，这才缓缓直起腰，吼出几句梆子戏，其调高亢浑厚，瞬间给山谷里覆过几番苍凉。

　　麦收时，父亲总是起得很早，睡梦中会听到父亲铮铮磨镰的声音。母亲从园子里挑来了水，把院子里的大石瓮填满，便扛起担子，给父亲拉着小推车上了坡。

　　黄昏时分，麦子跟着父母回了家，母亲将麦个挑到打麦场上，那时没有水泥，场是用土夯实的，更没有脱粒机，晒干的麦子均匀地洒在场里，人拉着碌碡一圈圈地碾压。压好的麦子还要扬场，风刮起飞舞的麦瓤，抽打着父母的脸庞。一场麦收下来，父母变得又黑又瘦。而那时的我只喜欢在碌碡上骑马，或因为好奇，也偶尔挣着身子往前拉几下碌碡。

　　在麦场里玩耍的孩子渐渐长大了，爷爷也老了。

　　爷爷走后，老牛车那块地不知谁去种了，没有了戏腔的指引，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了那块麦地。

　　父亲是在八年前的秋天走的，父亲生前坚持不让地荒了，种下和收割了最后一波麦子。父亲种的麦穗饱满陈实，父亲打的麦子，像一颗颗黄灿灿的珠子，挤挤挨挨填满了仓。

　　父亲走后，母亲将麦子碾成麦仁，做成了喷香的麦仁粥，端起那粥饭的那一刻，我们每个人热泪翻滚。

　　五月，回到故乡，我多想走进麦浪深处，与一地麦子说说话。多想被干净的麦浪洗礼，感受祖辈父辈们在麦浪中乐观又勇敢地搏击。

　　一只野雀从高空划过，我和姐姐将车子停在路旁，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金黄的麦浪，躬耕的乡亲们少了许多疲惫，嗡嗡的脱粒机把安静的麦子激活，它们欢腾着，跳动着，聚集在滚烫的水泥路上。

　　远方的游子虽远离了麦地，可父辈祖辈们已将劳动的精神注入血液，今天作为一种传承精神依然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流淌。在外跌打滚爬，劳碌奔波的我们都拥有一块相似的麦地，我们每个人都是流汗的耕夫，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险阻，都不会逃避责任，阻止对幸福生活的孜孜追求。

　　大山深处梯田层层，麦浪阵阵，那驾石头老牛仿佛正驼着一车金麦，昂首阔步，向世外桃源般的村庄走去，那块麦地不说话，无边的麦浪中不知谁又一次吼起浑厚的梆声：一觉醒来千里外，麦子呀，麦子，香飘万代!

　　五月，走远的人回来，被滚滚的麦浪着实淹没......